東五環邊一個空曠的產業園小院里,李光潔正在為時尚雜志拍照。他舉著水管,朝一旁的花盆兒淋過去,陽光下頓時泛起一陣土腥味兒。“這誰家的花,今天肯定澆死了。”他嘀咕了一句,身上的豹紋襯衣空空蕩蕩。
“太瘦了!”工作人員在一旁感慨。上個月,他剛結束網劇《悍城》的拍攝,就從吉隆坡轉戰新疆,進入《九州縹緲錄》劇組;幾乎與此同時,和費啟鳴搭檔的《我在未來等你》也宣布開機。入行近20年,李光潔迎來了人生中最忙碌的時刻。
這種“三五天換個地兒”的生活讓他十分苦惱,“沒有一個固定的郵寄地址”。他在網上買了雙鞋,“挺老貴的,1000多塊錢,我問鞋碼偏大還是偏小,人家說大部分人穿著正常,結果我就穿小了,換也來不及了,因為我已經從那地方走了”。
李光潔坐在長桌的一側,開始講自己的網購經歷。關于那雙不合腳的鞋,“忍忍也能穿,但給自己穿小鞋這事兒好像不太合適”。這也是他對空間與自由度的最低標準,“每個人都是一個獨特的個體,我不愿意被人妄加定語,安上這個‘系’那個‘派’的人設,強行合并同類項。
當話題從網購切換到“爆款”與“經典款”的對比時,李光潔臉上浮現出“了然”的神色。“我知道你肯定會問,現在流行小鮮肉肉流量演員,你會不會有壓力。關鍵是當你不斷追逐流行的時候,你永遠會被甩在后面。你要扭轉整個市場的審美觀念嗎?你要改變現在大眾的喜好取舍嗎,你能做什么?你什么都做不了。”
能做的只是在難以撼動、密不透風的環境中,“找縫隙,讓自己獲得快樂”。踏踏實實接一個喜歡的戲,好好去演,把這段生活過好了,完事兒。”李光潔對環球人物記者說,“你問我有沒有壓力,我說有,那怎么辦?沒辦法。但媒體好像都喜歡問,讀者愿意看這個嗎?”
干鍋還是酸辣,都是土豆
很顯然,當下的讀者更愿意看有關“TF老 BOYS”的話題。
2017年,一直強調著“每個人都是一個獨特的個體”的李光潔,和雷佳音、郭京飛兩人自動“合并同類項”,以“TF老 BOYS”組合出道。三個年齡相加超過100歲的中年男人,憑借演技、顏值、自黑、互懟等各項軟硬技能俘獲粉絲無數。他們三人如彼此吸附的磁石,任何一個人的采訪,兜轉一圈兒,還是繞不開另外兩個人。
采訪中,正經的問題也會被李光潔戲謔地轉移到“那兩人”身上,其素材庫就是“百歲天團”源源不斷生產的段子。他們雖然“情比金堅”,卻熱衷于爆料拆臺,為爭當顏值擔當而互相詆毀,隔空喊話——雷佳音是“大頭男孩”、穿著黃襪子的時尚黑洞、千年土鱉精、農戶;郭京飛是皮膚不好的九線演員、“卡粉男孩”“美妝博主”;李光潔最大的問題是顯老,刮了胡子像刮了鱗的穿山甲,且熱衷花褲衩,靈魂里住著一個少女……
在不同場合,李光潔熟練地抖著這些喜樂喜聞樂見的“包袱”。幾年前采訪他的記者形容他惜字如金,“把自己裹成一團,拒絕外界窺探”,如今在各種訪談中,他金句頻出,自黑懟人樣樣在行。“我現在一次采訪的說話量,是我之前一年采訪說話量的總和。”
李光潔在電影《二代妖精》中飾演妖管局長云中鶴
郭京飛形容李光潔是“德高望重的老藝術家”,一身正氣,被他們拖下水才“畫風大變”。而在李光潔看來,他們骨子里是同一種人,“只不過我更正經一些,但我們在價值觀、世界觀上是一致的,只是表現方式不同,就像土豆有干鍋的、也有酸辣的,但本質上都是土豆”。
去年末到今年初,李光潔和“那倆人”分別合作了《二代妖精之今生有限》及《和平飯店》。在前者中,他扮演禿鷲精云中鶴,背后一雙褐羽大翅膀,陰鷙酷烈;郭京飛扮演妖貓洪思聰,走煙熏妝路線,出場自帶BGM(背景音樂)。兩人一個是妖管局的總管,一個是分局的隊長,奉獻了比主劇情“人狐相戀”更精彩的“貓鳥相殺”。
而在《和平飯店》中,李光潔實驗鐵血警長竇仕驍,思維縝密,多疑暴躁,對待妻兒卻溫柔體貼,亦正亦邪,性情難測;雷佳音飾演文藝土匪王大頂,愛好表演美術,又賤又萌,有情有義。兩人在劇中交鋒互懟,“老TWINS組合”的名號不脛而走。
憑借這兩部戲,還有“TF老 BOYS”打下的粉絲基礎,李光潔正在慢慢告別過去的那種“戲比人紅”的狀態,作為一個“老男團”里“新偶像”重新出道——盡管他已經是一個摸爬滾打了十幾年的資深演員。
文弱外表下的力度
和李光潔合作多次的導演徐紀周曾評價:所有存在文藝情結的導演都會找李光潔,他身上有一種憂郁的氣質。2007年,李光潔出演顧長衛的電影《立春》——一部講述小縣城藝術青年在夢想與現實中痛苦掙扎的文藝片。他在片中飾演煉鋼工人黃四寶,長發,清瘦,油膩膩的大襖穿在身上,整天做著畫家夢,但一直考不上美院。
這是李光潔的第一部電影。同為小鎮青年,他和黃四寶有著相似的情感記憶。他小時候住在平頂山的礦區,揚塵洗眉的時候,“伸手不見五指”,從萌生當演員的念頭起,就開始焦灼不安。只不過相對于黃四寶的結局——藝術夢破滅后,“下海”開啟了婚介所,李光潔順利進入了中央戲劇學院。
李光潔說自己身上的“憂郁”,來自內心強烈的不安全感。大二時,父母所在的煤礦報廢,五千多人集體下崗,生活斷了來源。為了把學費交上,他瘋狂學習,玩兒命地拿獎學金、每次開學,先把三分之二的錢換成飯票,省得亂花。
為了能早點兒拍上戲,他印了一堆自己的照片,背面寫清楚身高、體重、宿舍電話,跑到北京劇組密集的賓館,挨個敲門,遞上照片,再自我介紹。
見了上百個劇組后,李光潔等到了《走向共和》的光緒皇帝。在他身邊,是呂中、王冰、孫淳、馬少燁等老戲骨,只有他毫無經驗,每天過得“如履薄冰”。進組前3個月他一場戲都沒有拍,每天讀劇組發的7本書,寫人物小傳,每周演員一起在例會上交流心得,一天就拍一頁紙。
劇組每個人由身到心,都在最大限度逼近其歷史原型。扮演李鴻章的王冰,每天戲服不下身,在走廊里拿著拐棍兒,戴著眼鏡抽個大雪茄來回溜達;孫淳為了演出袁世凱慵懶的狀態,每天吃雞湯面條,3個月胖了30斤,至今脖頸上的的那塊橫肉都減不下來;而對于李光潔,張黎讓他每天去請扮演慈禧的呂中,扶著她去食堂吃飯,“在生活中延續劇中的人物關系,所以一到鏡頭前,你就是這人”。
20歲的李光潔與清政之初,的光緒帝年紀相仿,他賦予了光緒天真稚氣,剛烈英銳、柔糯苦悶等更為多質、綿細的底色。有一場戲,慈禧六旬大壽時,日軍侵入中國海域,光緒決議開戰,惹得過生日的太后不快。皇帝連忙親赴戲臺,擊鼓娛親,在戲子刀劍交錯中,想到中日戰事憂心不已,鼓點一陣比一陣急切,淚流滿面。李光潔演出了帝王的悲憤、血性和恐懼。文弱外表表現的力度,正是張黎看中他的地方。
在今天,這樣的劇組幾乎是無法復現的。“他們給你樹立了一種標桿,讓我知道做人應該什么樣,拍戲應該什么樣,一個演員應該怎么樣,造就了今天你看到的我。咱們這番談話,你認識到的我,都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。”李光潔說,在他看來,這與時代、環境、潮流無關,而是“一種沒有人規定卻自行運轉的生命約定,每個人都不能違抗”。
用自己的方式去完成自我的救贖
堅守這種“約定,”讓李光潔顯出某種“老派”,近乎虔誠地遵守著表演的清規戒律。他見證了中國電視劇行業的每一個進程,從古裝演到諜戰,從抗日演到職場,幾乎沒有重復的角色。“這也是約定,大學老師就是這么教的,好演員要做‘千面人’,塑造不同類型的人”。
但那時剛入行時的不安全感、“如履薄冰”依然如影隨形。2012年電視劇《團圓飯》開拍。演了好幾年“高富帥”的李光潔,這回演一個爽直、奔放的小人物。他從一開始就把這事兒看得特別重,把過去所會、所知、所感所想全部傾注于角色上,“每天很認真,很用功,但總是達不到預期的效果,就很崩潰”。
有一天,劇組拍完戲吃飯,要了一大鍋花椒雞,導演徐紀周招呼李光潔來吃,他把導演拉到一邊,說了自己的“難言之隱”:一周沒上廁所,嚴重便秘。徐州覺得這是心理問題,用力過猛,于是每天收工后等著他,兩人要一瓶紅酒,不看劇本,只是扯閑篇,聊到困了就睡覺。
《團圓飯》拍了140多天,李光潔沒休息一天,每天工作十六七個小時,這種高壓與擠榨,讓他對自己的行業產生了巨大的質疑。“當一個戲把自己掏空的時候,會覺得這事兒沒意思。看一個劇本,我不相信那個規定情境,覺得都是假的。我意識到這種思想很恐怖,誰也幫不了我,只有自己想辦法從坑里爬出來”。
演話劇是他找到的辦法,“演員發揮最大極限的地方就是舞臺”。2014年在田沁鑫導演的《羅密歐與朱麗葉》里,他演了一個操著一口胡同京片子的羅密歐,愛上了朱家大院兒里的傻姑娘朱麗葉。舞臺上,他一遍遍的爬電線桿、騎飛車、躍起翻墻,在屋頂上跑來跑去,唱歌打架,“那種忘我和信馬由韁,是電視劇和電影無法給予的”。
李光潔在話劇《羅密歐與朱麗葉》中飾演情圣羅密歐
“每個人要用自己的方式去完成自我的救贖。”他說,舞臺讓他恢復了信念,“你坐在臺下,臺上的演員只有打火機那么大,但你相信他,他感動你,這就是表演的魅力”。這也讓他放下了往日的焦慮、執念與野心,“在這個行業里年頭越長,越應該放下經驗。預想的越多,給自己設置的障礙就越多。所以盡量讓自己回到一個新人的狀態,我什么也不知道。我什么也不會,甚至把自己放空,那時那刻的去感受它、呈現它就可以了”。
李光潔意識到了自己的這種改變,他將其歸結為“老了”,曾經的偏執、煩躁、痛恨,都化為理解和包容,身段柔軟了許多。35歲那年他獻出綜藝首秀,參加跨界歌王;36歲,“TF老BOYS”組合橫空出世,他盡力履行一個“偶像男團成員”的義務,和團員相愛相殺,和粉絲打趣互懟,“反正都要被大家娛樂,那就愉快地被大家娛樂”;今年,李光潔37歲,他的下一部戲《我在未來等你》將搭檔費啟鳴——現在抖音上最火的“小哥哥”。
問他有什么感想,他說他想起自己第一次演戲時,劇組的先生們怎樣給他“打樣”,影響了他一輩子。“當我成為老一輩的時候,我也會像他們那樣做。這就是有一個美好童年的重要性”
“作為一個‘愛豆’,你除了有幽默的語言,有各種各樣網絡上冠,的名詞定語。你還要對你的粉絲有精神世界的影響。所以演員真的是一個靈魂工程師。”李光潔說,半是戲謔調侃,半是內心真實的袒露。
兩年前的一次訪談中,主持人問他,更希望被看作明星還是演員。他說,希望是在兩者之間都有游刃有余的人。如今,李光潔正在慢慢攻克這個課題。“說實話。我認為我最好的狀態就快來了,我已經看見它在慢慢走近我,但是還差那么一點點距離。”
出自:《環球人物》雜志