孤單,到最后還是孤單。
終于親眼看到了《梅蘭芳》,卻和我心目中的相去甚遠,似乎導演一心一意只將“孤單”兩個字刻在這位伶界大王身上。
童年梅蘭芳,一出場便將自己關在一間屋子里,看大伯留給他的信。光線暗暗的,小臉上滿是驚惶,這調子從一開始便定了,他的路要一個人走,無人相伴。
“斗戲傳”是死別,梅蘭芳與亦師亦祖的老伶人“十三燕”訣別。少年梅蘭芳贏得了場面上的風光,卻失去了這位爺爺,他一個人定格在死寂的后臺,孤單著;“棄情記”說生離,須生之皇孟小冬和旦角之王梅蘭芳相遇,游龍戲鳳,眼角眉梢,好一段情意流轉,勝似人間無數。可那又怎樣?梅蘭芳到底失去了愛人,短暫的歡樂之后,他繼續孤單;“秉義志”講聚散,舉家南遷,被日軍脅迫,淡出舞臺八年,告別自己最愛的京劇,連摯友邱如白也不在身邊,他又怎能不孤單?直到最后抗戰勝利復出之時,結尾鏡頭也是他請簇擁他至后臺的眾人止步,“我要扮戲了”,獨自一人轉身而去。
縱觀陳氏《梅蘭芳》,里里外外透著一番“縱有千般寂寞,更與何人說”的態度,可這份孤單如何讓人信服?
史料為證,梅蘭芳當年與譚鑫培(十三燕)合作時,中國還處于“無腔不學譚”的時代,梅蘭芳確有承前啟后之勢,但并不敢存有好勝超越之心;梅孟之戀也并非柏拉圖式的,而是明媒正娶的結婚,持續四年之久,其間糾葛甚多;當年梅宅門庭若市,文人雅客,熱鬧非凡,到后來更幾乎成了外交場所,在京城也是出了名的。梅蘭芳本人固然謙恭溫厚,但有沒有低調到連一塊金匾都不肯收的程度?又有沒有內斂到連好友聚會都不愿意出席的程度?其時,全中國人人聽戲愛戲,梨園正迎來百家爭鳴的大好時光,梅蘭芳確是公認第一,但并非一枝獨秀。且不說滬上津門有多少名角,單是北平也動不動掀起“四大名旦”、“五大名伶”之爭,相互斗戲各有千秋。可電影中,當時梨園行的這份熱鬧風光全沒了,一切都只為梅蘭芳一個人存在著,簡直恨不得是《牡丹亭》中婉轉唱來的“在幽閨自憐”。
敢問亂世之中,誰能孤清以自處?梅蘭芳的人生,本就彌漫著跨越數個時代的那份舊時人間煙火氣,而正因沾染了這俗世中的煙火,他的一生才豐盛、飽滿,最終成為傳奇。可最令人失望的便是,電影中的他,硬生生給拍成了廣寒宮里孤獨的嫦娥。
1943年名角余叔巖病逝時,名士張伯駒曾送上挽聯,并在晚年將其改成七絕一首:“十年一夢是終場,死別生離淚奪眶,流水高山人不見,只今顧曲剩周郎。”可為電影《梅蘭芳》做注腳,但末句,卻只得改為“只今顧曲剩梅郎”了。